联合策划|上海燃料电池汽车商业化促进中心、能镜
前言
上燃动力的20年,是一个时代、群英与个体共同塑造的故事。
如果将其视为时代变迁所导演的一幕年代剧,它的丰富性和典型性足以问鼎国剧之巅。
官、产、学、研,与其命运关联、轮番登场的不同角色,在高高低低跌宕起伏的剧情里,在中国燃料电池事业发展的曲线里,理想曾经翻涌沸腾,荣誉曾经缀满枝头;转瞬而来的行业低谷里,迷雾笼罩、前途未卜,出走、坚守、支撑与拯救的关键元素,也一个都不曾缺少。
2018年,历经曲折、几经颠沛,被一批坚守者奋力保护的上燃火种,被在氢能领域悄然布局的长城汽车重新点燃。
先天为零、却怀坚定战略的长城氢能团队,与先天具足、独差一次机会的上燃动力,在氢能产业开始回春的这一年,如同卯榫相合,融为一体。某种程度上,这次相遇,是一种必然。
2021年12月14日,上燃动力成立20周年,在长城体系「充血」3年的上燃动力,一口气用4个发布来宣布其真正的重生。
200kW大功率燃料电池发动机;中国首款获第三方权威认证的70MPa减压阀;与荣程钢铁集团,一起打响钢铁企业绿色运输减碳攻坚战;与房地产热电联供、氢能船舶、多城市物流和卡车场景等领域签署战略合作,推动氢能社会多场景的赛道布局。
这并非只是上燃动力的重生,也是在起伏跌宕中飘摇20年的中国氢能产业,第一次稳稳地站在了新能源世界的入口。
上燃动力20年,上海燃料电池汽车商业化促进中心和能镜寻访其间的关键个体,推出【上燃动力20年口述历史】,分别从政府、科研、整车厂、关键零部件以及新起点等不同视角,讲述上燃动力令人无法忽视的往事。
这段历史不仅属于上海和上燃动力,更是中国氢能产业20年的一个缩影,一扇窗户,每一个在起伏和幽暗中坚持的氢能人,都能从中看到自己,看到身边的同行人。
今天的讲述者,是长城未势能源总裁陈雪松,作为氢燃料电池领域浸润20年的技术专家、坚定的自主之路的践行者,他的职业命运与高光时刻,先后与上汽和长城相连,而这两家公司,一家国企、一家民企,一个氢燃料电池整车领域的先行者,一个氢能产业链拓展的后起之秀,皆因上燃动力,有了共同的交集。
透过陈雪松的讲述,可以看见长城汽车发展氢能战略里,有两条线索在交织。一条锁定氢能前途和方向,另一条深嵌对自主人才和自主技术的渴望。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,为何拯救者的角色最终是长城,而且,似乎,也必然是长城。
以下是陈雪松的口述整理
现在回忆起来,我加盟长城未势,就好像一场酝酿已久的缘分——之前所有的积累,注定要在这里,获得一次彻底的绽放。
那是2019年10月,长城已经在氢能之路上探索了三四年,那支后来被解密的「秘密部队」里,国外专家云集;而头一年,曾经缀满辉煌历史又被现实拖拽至低谷的上燃动力,也被长城收至麾下。
这家著名的民营汽车制造商,的确打算在氢能领域真刀真枪地干下去。现在,它的手上握着诸多棋子,正在谨慎思考该如何出招,下出一盘好棋。
我,一个刚刚从加拿大归来,又曾在上汽历经8年「抗战」,推动研发第三代氢燃料电池系统的行业老兵,就是在这个时候,被赋予了一种责任和使命,出现在这家公司承前启后的历史交叉点上,得以承接一段历史,并继续参与一段新历史的书写。
从煤到氢
整个故事,还是先从个人经历说起吧。
算起来,我在氢燃料电池技术研发领域摸爬滚打,已经超过了20年,但最初,我是研究传统能源起家的。
文革后,大学恢复高考。1978年,17岁的我考上辽宁科技大学,成为老三届中的一员,求学和职业生涯,从此和能源二字密不可分。
本科毕业后,到煤炭工业部下属煤炭科学研究总院继续念研究生,师从王兆熊,研究煤碳清洁利用,主要方向是研究煤变气,煤变油。当时国家出于能源安全考虑,要在这一领域提前做储备。
硕士毕业后,我还研究过一段时间活性炭,用煤制造多空吸附颗粒用于净化水。1990年北京亚运会所有饮用水能够达到国外标准,得益于这一领域的研究和突破。
1993年,我拿到一笔奖学金,得到去英国读博士的机会,研究方向是高强度轻量化合金材料。就这样,在正式踏入氢燃料电池大门之前,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,我的研究方向几经转换,尚无定向,直到1998年的到来。
1997年,我博士毕业,经同学介绍,移民至加拿大。第二年,作为第9号员工,加盟当时还是间小公司的Hydrogenics(水吉能),开始介入开发和制造水电解制氢和氢燃料电池发电技术和产品,从此一脚踏入氢能门,遂成毕生的研究方向。
当时Hydrogenics条件非常简陋,办公室在一栋小两层的房子里,夏天没空调,大家大汗淋漓,给通用汽车实验室的合作项目制造燃料电池电堆测试设备。
机子造出来,发现太大,既下不了楼,也没办法从窗子里送出去,大家索性在墙上凿出个大洞当通道。那些从无到有的日子,虽然艰难,但每天都在学习和创造,回想起来也蛮有意思。
后来Hydrogenics不断壮大、上市,2019年又被康明斯收购,这已是后话。得益于那段经历,我在其中一路成长,成为公司重要的技术专家。
从上汽到长城
2011年,我得到一个重要机会,决定从加拿大回国,加入上汽。
那时,我已是Hydrogenics的重要技术骨干,从科学家一路做到部门总监,当年公司上市必备的三个专利中,其中一个就是我贡献的。
一切看起来顺风顺水,加拿大的旖旎风光和舒畅的生活工作环境,惬意又舒服。但回国干一番事业的想法可能一直埋在心里,它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蠢蠢欲动,直到被好朋友黄晨东点燃,并熊熊燃烧起来。
黄晨东早些年在北美福特工作,负责电动汽车和燃料电池汽车开发,经常到我们实验室做实验。我俩都是华裔,研究方向又相近,遂成为好友。
2008年,他先回国,以海外专家身份加入上汽,任新能源事业部副总经理。黄晨东希望我能回国和他一起推动产业发展,他说服了我。
当时,上汽还是上燃动力大股东,走在国内整车企业研发氢燃料电池最前沿,得益于2008年奥运会和2010年世博会的拉动,国内掀起了一波氢燃料电池汽车发展的小高潮。
2011年11月1日,从加拿大回到上海,跟新能源事业部总经理干频及团队见了面,10天后,也就是「光棍节」那一天,我正式加入上汽,担任上汽氢燃料电池前瞻开发团队的总监。
此后8年催生了上汽第三代氢燃料电池技术,在电堆功率等多项核心技术指标上的一路领先,并实现了主要一级零部件自有国产化。
上汽在整车厂研发氢燃料电池汽车的领域一路绝尘,并在2018年成立上海捷氢,以加快燃料电池汽车产业化发展。
2019年,我已经58岁。高强度的工作,加上年岁日增,身体出了些问题,遂向上汽提出离职,准备回加拿大修养身体。上汽领导诚心挽留,大家觉得可惜,但客观情况摆在那里,最终还是回到了加拿大。
休养调整半年后,身体渐渐恢复。之前的同事希望我能再回Hydrogenics。但2019年,康明斯拓展氢能战略,收购了水吉能,公司管理架构改变,也便就此作罢。
这时,长城缘分的枝蔓开始生长并伸展了过来。
2016年,长城确定氢能战略方向,在内部组建了一支「秘密团队」,开始探索氢能领域的发展,他们招聘了宝马氢能团队负责人Dr. Tobias Brunner来主掌技术和研发,并从国际和国内氢能大公司招来大批行业专家和技术带头人。
2019年10月经朋友推荐,我跟长城集团董事长魏建军董事长见了面,感佩于他对氢能发展大势的敏锐,也强烈感受到长城要在氢能领域拓展的决心,当时,他们已经在技术研发领域投入了几亿元的巨资。
这是一家不惜血本也要把事情干到最好的公司,这一点已经融在长城的基因里,在它过去所创造的多个「第一」中,一次次证明了这种力量的强大。
我被魏董事长高瞻远瞩的氢能战略和做氢能的决心所感染,决定加入长城,主管氢能业务。
从两个团队到一个集体
2019年4月,长城整合旗下氢能资源,成立未势能源,开启独立市场化运营的道路。6个月后,我正式加盟未势任总裁,与董事长张天羽配合,主管技术与研发。
上一年7月,长城已经完成了对上燃动力的全资控股,这家浓缩了中国氢燃料电池发展史、缀满沉甸甸的荣誉和技术积累,又历经坎坷的公司,成了长城大家族中的一员。
长城当年的收购行动,既是纾困之举,又是战略行动——解决了上燃动力当时的资金困境,接掌了一系列的技术储备,又在人才聚集和氢能发展最繁茂的长三角地区,建立了一个根据地。
此时的上燃动力,一直在行业低潮中坚守,虽然火种尚在,但团队几经离散,只剩下几十人。
长城入主上燃动力之后,开始思考如何为之定位,又如何重新激发它的活力。
当时,保定团队是基于乘用车开发氢燃料电池系统,尚无商用车布局,所以便定下彼此的分工——上海保定两个团队,前者负责商用车燃料电池系统开发,后者则专注乘用车。在外部竞争不足的情况下,大家还可以通过内部赛马,提升产品和技术的性能。
但显然,已经支离破碎的上燃动力团队需要重建。我重新召集起已经离开上汽、各求发展的一班旧部,组成一支十多人的系统集成骨干团队,很快就把商用车发动机做了出来,算起来,这也是国内最早、最大功率上公告的产品。
就这样,两个团队并行,向前走了一年多。
当年,上燃动力伴随国家「863」电动汽车计划启动,在各界领导和行业专家支持下成立,此后在大型赛事和活动的带动下,技术和产品屡屡创新,对于中国氢能产业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。
但细看历史,无论2008年北京奥运会,还是2010年上海世博会,大家做的都是项目,而非真正的商业化量产,因此也一直未能达到整车厂规模化生产的水平。
上燃动力缺乏体系化思维和对商业化产品的理解,而这,恰好是长城体系所具备的优势——长城有正规的零部件开发体系、系统集成体系、软件控制体系等等,它的标准、流程、验证、设计、评估都很完备。
体系的赋能慢慢在上燃动力开始体现,而两个团队在经历了并购初期的磨合后,也开始走向统一。
从2020年到2021年,我们用了差不多一年的磨合期,将乘用车和商用车两个团队整合成了一个集体。未势、上燃,从团队构架上,真正成为了一家。
从依靠外国专家到自主研发
我到未势来,其实还担负着一个重要使命——建立长城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正向开发体系。
起初,长城氢能发展战略,是以国外专家为主的,当时来自全球不同国家的技术人才,的确在长城氢能体系从无到有的构建中,起过重要作用。
但随着时间推移和未势发展需要,一个问题开始摆在所有人面前——对国外专家和他们过往经验的过度依赖,导致一些项目虽然花费颇多,但并未提高效率;一些技术项目,价格高昂、流程复杂,却并未有任何结果上的保障。
这种情况,在我加盟未势前,魏总已经有所关注,并有改变战略的想法。
后来我们在保定见面,我说出我的想法和建议——一定要靠自主研发,走一条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正向开发之路。
双方一拍即合,彼此认同,他也知道我当年在上汽取得的一些成绩,觉得我可能是他想找的人。
当年,我在上汽负责第三代产品定义,对标丰田。立项时,电化学性能的指标是电流密度是1.6安培/平方厘米,电压0.65伏,当时这已经是非常高的标准。
我到长城之后要求团队将电流密度提高到1.8安培/平方厘米。挑战巨大,但正因如此,现在我们做出了国内一流的产品。类似事情很多,我也被过往的经历和经验锻造成了一个坚定的自主派。
我正式负责未势技术研发后,坚持停掉了一些和国外已签订的技术合作合同,现在想想也颇有点壮士断腕的勇气。就这样,长城氢能技术发展的战略,开始由引进转向以自主研发为主。
技术路线改变后,虽然迭代开发有梯度的技术团队需要时间,虽然国外专家依然在团队中发挥作用,但重心已转到培养自己为主的研发能力和技术上。
成效其实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显现出来。
2021年5月12日北京,长城控股集团与中国石化集团正式签署战略合作框架协议
2020年9月14日,未势能源与同济大学汽车学院、上海交通大学机械与动力工程学院正式签署战略合作协议
2020年11月11日,未势能源与上海捷氢正式签署战略合作框架协议
本来就有自主优势的上燃动力,在这样的体系里,开始锤炼出自己的第四代产品——超越—神州200。
未势加拿大公司,上海和保定团队三军协同攻关这款产品,在2021年12月14日上燃20周年庆典上亮相,它的额定功率达到200kW,质量功率密度760W/kg,最高效率达到60%,设计寿命超15000小时。
2021年3月,长城未势还发布了自己的氢能战略,开始建立了国际级“研—制—储—运—加—应用”一体化供应链生态,全球第一个100辆49吨的氢能重卡项目也开始落地投运。
2021年8月14日,百辆氢能重卡示范线投运仪式在河北省保定市徐水区“容易路”驿站举行
之后,未势加入了北京、上海等国家燃料电池汽车示范城市群,这年9月,完全自研的高性能膜电极也实现量产,加速了膜电极国产化进程。
2021年9月24日,未势能源全新高性能膜电极开启规模化量产下线庆祝仪式
从国内走向国际
其实,2016年长城确定要向氢能领域拓展时,对氢能的思考和定位,就已经超出了汽车公司的视野和交通领域的范畴,而是将之放在能源安全和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高度上。
以此出发,电解槽、燃料电池发电系统和储氢系统,即制氢、燃料电池发电和储氢三个都是其核心发展方向。
长城出于汽车制造商的优势和基因,选择燃料电池发动机和车载储存系统为切入点。
我加入后,除了推动燃料电池系统的自主研发,也开始启动和推动储氢系统研发和产品开发,其中有三个关键产品,减压阀、高压储氢瓶和瓶口阀。
这三款零部件产品,在国内当时都是技术空白点。当时,大家只要做车载储氢系统集成,阀件就得向国外买,每件都要上万元,很贵。买来的阀,体积还大,不符合乘用车轻量化的要求,我们就自己啃硬骨头。
现在,70MPa的四型储氢瓶已经研制成功,瓶阀和减压阀都已达到量产状态,完成了高集成化、轻量化和低功耗主流设计,整套储氢系统仅由加氢口-瓶阀-氢瓶-减压阀组-燃电系统的工艺集成,减少泄露隐患,瓶阀零部件总数也比市场主流产品减少了20%以上,整体重量减轻了2/3,氢气泄漏率也远远小于国内外标准。
这些产品我们除了自己验证,也拿到欧洲和加拿大去做实验,满足了欧洲EC79认证。这些信息一经发布,引起了行业普遍的关注。
一年半前,捷豹路虎欧洲团队开始跟我们联系,希望能为他们提供车载储氢系统,这是未势成立以来,第一个与国外企业合作的项目,现在项目已经接近了尾声,未势发展的脚步,已经开始由国内拓展至国外。
从产品到生态
从一开始,长城发展氢能产业链,就是沿着成熟的、量产的方向进行,希望可以承担行业发展责任,拿出真正可以到国际上和最优质厂商较量的产品。
去年,长城发布氢能战略,主要分三个阶段,2025年之前是技术突破阶段,后期是商业驱动,那时候市场大致是数百万辆。2035-2050年,可能会达到上千万辆。
2021年3月29日,在氢能领域布局5年的长城汽车,正式发布氢能战略
2021年3月29日,在氢能领域布局5年的长城汽车,正式发布氢能战略
从产品技术开发成熟阶段、氢能经济,最后是氢能社会,这三步走战略,长城还是经过很多思考的。
在这个脉络里,既要发展,又不能走得太激进,未势包括上燃动力,其实都是跟着长城氢能大战略,从近期、中期,长期进行业务规划的。
我们的战略就是行稳致远,要踏踏实实把产品技术的底子打得越牢越好。
现在,长城已经投入20亿进行产品开发,只有大投入,产品才能够通过体系化开发,满足高性能,高可靠性要求。
未来实现商业化阶段,可能还要投入30亿,进一步开发新产品、扩大规模,上燃动力在其中承担了大功率发动机商业化的任务。
我们也有全球化布局,在欧洲、北美、上海、保定、日本等地都投入了研发和拓展力量,未势将来要上市,要有市场占有率。这些都不影响我们的主旨——坚定技术和产品做到第一,有了这个竞争力,才能在国内国际两个舞台,都占有一席之地。
我们还开始在场景和材料这个长链之间,横向打通生态。应用端上,我们跟不同地区、特殊场景进行合作;材料端,我们横向融入,做生态,与行业里最有优势的公司合作,共同开发,降低成本。
现在放眼行业,只有长城和上汽还在坚持乘用车、商用车平台同步开发,因为我们不只看眼前三、五年的国家示范,更要看长远。
上燃动力这20年起起伏伏,到今天,获得了新的生命力,不能说都是长城的功劳,还与它的优秀基因、不忘初心和一批在背后默默支撑的关键人物有关,如此,才能历经波澜,生存下来,迎来了行业的新发展,获得重新绽放的新机会。
春节时,我跟大家讲,2021牛年,我们从零到一,小试牛刀;2022年虎年,要虎踞龙盘今胜昔,扎扎实实,沉下心来,把事情做踏实,为推动行业发展,注入更好的力量。
至于我个人,我其实一直认为,人的一生,能认定一个方向,干成一件事,足矣。
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(未势能源):【上燃动力20周年口述历史】未势能源陈雪松:自主、再造与历史的必然